那天回去以后,周振国心里久久不能平静,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桌上放着那张烫手的邀请帖,一根接一根的抽烟,很快烟灰缸都快满了。他已经很久没为了一件事这样焦虑,这样坐卧不安了。
他突然起身,走到了保险柜前,打开,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木盒子,回到书桌前。
他小心地打开木盒,里面并非什么稀世珍宝,而是一些零碎的小东西。有父亲给他买的唯一一只钢笔,陪伴了他几乎整个求学生涯;有祖父留下的老花镜,这是老人留给他的唯一念想;有祖母留给母亲,母亲改嫁前又交给了他的玉镯子,说是留给他媳妇的,可惜他送出去后又被人退回来了,之后哪怕他明媒正娶了桂华,也并没有将这个镯子给她……
他一样一样地摩挲这些物件,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无端觉得感伤。
如今他登上了高位,已经实现了当初少年时发下的宏愿,可已经没有人能跟他分享他的成功了,不会有人摸着他的头,拍着他的肩膀说一声,振国好样的,你是我的骄傲!也不会有人心疼他,劝他,振国,别太辛苦了,注意身体。
他想分享成功的人已经都不在了。
世人都爱他权势、地位、财富,可这世间再无人爱他,懂他,单单爱他周振国这个人。他的妻子不会,他的儿女也不会,那些陪他缠绵的年轻□□更不会。
突然,他觉得自己好可悲,好孤独。
物件被一件件拿出来,小心地摆放在桌子上,直到盒子都空了。他轻轻在盒子底部一拉,一掀,原来这盒子还有夹层。夹层里是一封书信,和一张黑白照片。
信,是当年莲华从战场寄来的遗书,也是给他的决断书。
照片,是当年他们俩在树下同看一本书的情形,当时正好组织里一个爱好摄影的成员路过,就将这一幕拍了下来。照片里,她捧着书,看的入迷,他看着她,看的痴迷。
信和照片都已经泛黄,照片的一角还有火烧的痕迹。
当年,他原本想将一切付之一炬,将她留下的印记通通抹去,可终究还是舍不得,从炉火里将照片抢救了回来。又不知该如何面对,便和那封决断书一起封在了盒子的夹层里,这一封,就是二十年。
尘封的记忆就此打开,向周振国汹涌而来。
跟莲华在一起的时候,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书生,凭着满腔热血闹ge ming,前途未卜,生死不知。而莲华,却是大家闺秀,名校海归的天之骄女。莲华会看上他,答应他的追求,其实他是高兴又忐忑的,他觉得这是对他的才华对他的努力最好的肯定和回报,但同时又是自卑的,莲华的出身,她的优秀,时刻提醒着他,他的卑微,他的贫苦,尤其莲华母亲对他的知遇之恩,更是让他最尴尬的存在。
所以,即便莲华对他再掏心掏肺,两人在一起是多么的快乐,多么契合,他还是始终心存着芥蒂,无法全心投入这段感情。他是爱莲华的,但又无法纯粹的爱她。
而桂华不同,虽然同样出自穆家,但她是妾室之女,又没什么文化,像旧社会的女子一样顺服他,事事仰仗他,让他因莲华变得脆弱可怜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。所以,即便他知道桂华不是自己的良配,也知道她们母女的算计,还是一次次让她爬上了自己的床。以致后来……
说不后悔是假的,毕竟莲华是他的初恋,也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。对桂华,他是没有爱意的,起初只是□□的欢愉,是他对卑微出身、对命运不甘的一种发泄一种反抗,后来,事情暴露,毕竟是他的女人,也成了他的责任。其实,后来他也有别的选择,穆家已败落,如果他愿意,可以让那母女消失的无声无息,但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娶桂华。原因除了桂华设计怀了他的孩子,还有他当时已是一方领袖,但身边的人都反对他娶桂华,他觉得自己的权威收到了挑战,凭什么受他们限制,一时起了逆反心理。更重要的原因,连他自己也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,是桂华长的有几分像莲华,毕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,虽然形像而神不似。
这些年,他为了爬上这个位置殚精竭虑,跟桂华也没什么感情可言,长女出生后,又生了儿子,周家也算有后了,桂华又渐生老态,他越发不愿跟她亲近了,两人只维持明面上的夫妻关系。在他的位置,私德不得有亏,不能随便离婚,他也从未想过离婚,反正他不缺女人。底下人懂事,经常会给他送一些年轻女孩儿过来,供他解决生理需求。看,多好,只要有权有势,不管他是不是年轻,还不是要什么女人都有。
可是,他再也没有爱情了。没有人可以陪他谈论诗词歌赋,谈论国际形势,听他说他的远大抱负,他的治国理想,那个爱他,懂他,跟他心心相惜,志同道合的人走了。她死了,因为他的背叛,她负气上战场,为国牺牲了。
周振国轻抚着照片上少女恬淡美丽的容颜,一颗泪,落了下来,砸在照片上,又很快滑落,落入地毯中,消失不见,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可是,现在突然说,人没死,还活着。
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还活着的莲华。
是当陌路,漠不关心,还是,当个久别重逢的朋友,亦或是,两人还有再续前缘的可能。
不,应该没可能了。
他有了他的家庭,以莲华的年纪一定也已经结婚生儿育女了,她的骄傲,是不可能再成为自己的那个知心人了。而且,当年的事,恐怕她还没有释怀吧。
她那么好,那么完美,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有幸娶到她。这些年,他也算是遇女无数了,才知道莲华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美到了骨子里,真正的德才兼备,可惜,年轻的时候他不懂得珍惜,这些年就再也没遇到比她更好的。
一想到,她已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,她的美好,她的才华,她的贴心,都已属于别人,她为那个男人生儿育女,为他洗手作羹汤,为他……
他竟不由生出几分嫉妒来。
算了,往事已矣,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思,终究是他负了她。如果她现在过得好,他就默默祝福吧;如果,她过得不好,他会尽他所能,给她一些帮助和补偿,就当全了当年的情分。毕竟,他已不是当年的他了,现在的他有足够的能力给她最好的生活,如果,她愿意的话。
周振国独自坐了一夜,总算想清楚了该如何面对还活着的莲华。他默默地将盒子里的东西收好,信和照片依然封进夹层里,然后锁进保险箱,也再次尘封了那段感情和记忆。
他拉开窗帘,当晨曦洒进书房,他又变成那个大权在握,一切以工作优先,对敌人狠厉,对自己严苛的大总统了。
他决定去参加酒会了,让莲华看看他现在的成功,不知道她是否会后悔,后悔当初没有回来找他,不然,她现在也是全国最尊贵的女人了。
他也决定去看看莲华,看她过的好不好,不知道她老了没有,算算也四十多了,不过,就算老了,她应该也是很有味道的女人,她的涵养,她的气质,不会随着岁月而磨灭,只会越发迷人吧。想到这,周振国又生出几分期待来。
还有她的丈夫,是英俊潇洒,还是有权有势,还是才华横溢,凭什么被她看上,他也想看看。他甚至恶劣地想,要是莲华的丈夫知道她曾经的爱人如今贵为一国总统,是否会震惊,会自卑,会害怕,是不是会在他面前阿谀奉承,战战兢兢。
终究,他还是做不到完全不在乎。
因为跟桂华说好了,给她第一夫人的尊贵,但她不许干涉他的生活,桂华即便心里有怨,但也不敢反抗他,毕竟她背后没有任何的倚仗,不论是穆家,还是她的母舅家,现在都要看他脸色过日子,所以他一整夜没有回房睡,桂华也不敢来叫,只当他忙工作。总比在外面好,毕竟没有跟那些小妖精鬼混,她也就不管了。
莲华回来的消息,他想还是要告诉桂华一声的,都是一个圈子的,反正以后迟早也会知道。他也知道她们姐妹间的恩怨纠葛,莲华肯定不会主动去找桂华的,尤其她们的父亲穆品前两年已经去世了,两人间唯一的牵绊也断了。他这里交代清楚了,免得将来两人碰到又生出什么事来,以莲华的气度应该不会,他不放心的是桂华。在所有人看来,桂华就代表了他,他不想她作出什么事给他丢脸。他也知道桂华这个女人心胸狭隘,他更不想她作出什么伤害莲华的事来,适当的警告还是要的。
而且,天鸣也说了,邀请的是他们夫妻,帖子上写的是两人的名字。
除此之外,他还有一点隐秘的小心思,他想知道莲华要是看到桂华如今的生活,会不会心生羡慕,会不会后悔错过了他。
周振国让佣人去叫穆桂华,说有事跟她说。